首页 文联概况 市属协会 聚焦文联 文艺精品 品牌活动 文艺名家 云端赏艺 基层文联

“他们仨”在天堂团聚了

来源:深圳市文联
时间:2016-05-26

杨绛逝世

享年105岁

◎ 深圳特区报驻京记者 李萍

据新华社消息,昨天凌晨,著名作家、翻译家、中国社科院荣誉学部委员、外国文学研究所研究员、钱锺书夫人杨季康(笔名杨绛)先生在北京协和医院因病逝世,享年105岁。“世纪老人”走了,“他们仨”在天堂又可以团聚了。

杨绛先生于1911年7月17日出生于北京,本名杨季康,江苏无锡人。少年时代先生在北京、上海、苏州等地读书。1932年毕业于苏州东吴大学、获文学学士学位,当年考入清华大学研究生院,为外国语言文学研究生。1935年与钱锺书结婚,同年夏季与丈夫同赴英国、法国留学。1938年秋回国,曾任上海震旦女子文理学院外语系教授、清华大学外语系教授。1949年后,调任中国社科院外国文学研究所研究员。

杨绛先生是我国著名的作家、戏剧家、翻译家,通晓英语、法语、西班牙语,由她翻译的《唐·吉诃德》被公认为最优秀的翻译佳作,到2014年已累计发行70多万册;她早年创作的剧本《称心如意》,被搬上舞台长达六十多年,2014年还在公演;杨绛93岁出版回忆一家三口数十年风雨生活的散文随笔《我们仨》,风靡海内外,再版达一百多万册,96岁出版哲理散文集《走到人生边上》,102岁出版250万字的《杨绛文集》八卷。

1932年初,杨绛大学毕业,她放弃出国留学机会,考入清华研究院做外国语研究生,深受男生的爱慕。“杨绛在清华大学读书时,才貌冠群芳,男生求为偶者70余人,被戏称为‘七十二煞’。” 初次见面,杨绛眼中的钱锺书身着青布大褂,脚踏毛底布鞋,戴一副老式眼镜,眉宇间“蔚然而深秀”。当时两人只是匆匆一见,甚至没说一句话,但当下都彼此难忘。后来,钱锺书写信给杨绛,约在工字厅相会。一见面,他的第一句话就是:“我没有订婚。”杨绛答:“我也没有男朋友。”从此两人便开始鸿雁往来,最终这对有缘人成就了“人世间最理想的婚姻”。

“我最大的功劳是保住了钱锺书的淘气和那一团痴气。”杨绛曾说。“绝无仅有地结合了各不相容的三者:妻子、情人、朋友”、“最才的女,最贤的妻”,这则是钱锺书曾写给杨绛的“赠语”。

杨绛先生的离开令很多人悲痛和感怀。据报道,中国小说协会秘书长卢翎评价说,杨绛的散文平淡、从容而又意味无穷。可谓“不着一字,尽得风流”。读她的散文更像是聆听一位哲人讲述些烟尘往事,在平静、平淡、平凡中有一种卓越的人生追求。而作家周国平表示,“这位可敬可爱的老人,我分明看见她在细心地为她的灵魂清点行囊,为了让这颗灵魂带着全部最宝贵的收获平静地上路”。许多网友也纷纷留言表示“这是一位令人尊敬的睿智女性”,希望“先生一路走好,在天堂的‘我们仨’,希望安好”。

“今天听到这个消息,我感到非常悲痛,钱先生、杨先生对我们年轻一辈都很好。”著名学者、82岁高龄的柳鸣九接到本报记者的电话也很是伤心。

柳鸣九与杨先生曾经都在西方文学研究室工作过,也曾同住在东四头条的宿舍大院,交往较多。在柳鸣九回忆钱先生、杨先生的长篇文章《君子之泽,润物无声》中,他曾写道“我初见到的杨季康正是50出头的年龄,她精瘦娇小,举止文静轻柔,但整个人极有精神,似乎她就是精气神的高度凝聚,特别是她那两道劲遒高挑而又急骤下折的弯眉,显示出了一种坚毅刚强的性格。”柳鸣九曾回忆说,“一次,我们家因额外开支经济上一时告急,杨先生得知便主动支援我们几百元。后来,又一天,一位经常在钱、杨身边行走、替他们办些琐事的青年同志,递给我一个小纸包,里面有20元人民币。”“没有想到,到了第二个月,那位同志又照例递给我一个小纸包……然后,第三个月,第四个月……而且我也获知,研究所里每月不落地从钱、杨那里得到接济的竟有十多个人,基本上都是处境倒霉、生活拮据的青年人、‘小人物’。这就是说,钱、杨两人每月的工资,大部分都用于接济施舍了,而且至少坚持了好几年,如同一项固定的‘制度’……”

“杨先生是一个奇迹!”今天,在电话中,柳鸣九对本报记者说,“不仅因为她百岁高龄时的思考智慧,还有她的坚毅。杨先生承受过不少磨难,但她都挺过来了。我们从来把钱先生和杨先生视为一体,简称为‘钱、杨’,钱先生在我看来,是几个世纪都难得出现一个的学术奇人,今天杨先生又走了,她的离开,对中国文化建设来说也是很大的损失。”

“我一生是钱锺书生命中的杨绛”

◎ 马 强

《我们仨》买了很久,一直从未敢翻开。

其实从内心里,是没有勇气去直视一个年近百岁的老人、在接连失夫丧子之后,以怎样的心境自处:从前越温暖的,当下一定越悲切。

如今掸去书页上的浮尘,看到杨绛先生写下的这样的话:“现在我们三个失散了。往者不可留,逝者不可追,剩下的这个我,再也找不到他们了。我只能把我们一同生活的岁月,重温一遍,和他们再聚聚。”

“离别拉得长,是增加痛苦还是减少痛苦呢?”我们都算不清。杨绛先生的离世,或许会让人在凄惶中释然,“我们仨”,终究要团聚了。

让时光回溯到1932年的春天,那时候杨绛考入清华大学,与钱锺书相识。

第一次见面,钱锺书说:“我没有订婚。”

“我也没有男朋友。”杨绛回答。

同样是1932年,沈从文致信张兆和:“如果爸爸同意,就早点让我知道,让我这乡下人喝杯甜酒吧!”

张兆和拍电报告之:“乡下人,喝杯甜酒吧。”

同样是1932年,松花江决堤,洪水泛滥哈尔滨市区,萧红欠钱太多无法离开旅馆,萧军趁夜租了一条小船,用绳子把萧红救下,随后有了自己的家。

和民国时期或浪漫或传奇的文人情史相比,钱锺书和杨绛的爱情,开始得简单而随意。

此后六十多年,两人历经战争、离乱、去国、还乡、著书、从教、下放、批斗、平反……

老去了的杨绛,从容追忆:“人间没有单纯的快乐。快乐总夹带着烦恼和忧虑。人间也没有永远。我们一生坎坷,暮年才有了一个可以安顿的居处。但老病相催,我们在人生道路上已走到尽头了。”

一生治学,公众眼中的钱锺书:学富五车、才高八斗,一代“博学鸿儒”、“文化昆仑”。

一世相守,杨绛眼中的钱锺书:“我最大的功劳是保住了钱锺书的淘气和那一团痴气。这是钱锺书的最可贵处。”

终其一生,同样学贯中西、著作等身的杨绛,以为钱锺书之妻为最高的成就:“每项工作都是暂时的,只有一件事终身不改,我一生是钱锺书生命中的杨绛。这是一项非常艰巨的工作,常使我感到人生实苦。但苦虽苦,也很有意思,钱锺书承认他婚姻美满,可见我的终身大事业很成功,虽然耗去了我不少心力体力,不算冤枉,钱锺书的天性,没受压迫,没受损伤,我保全了他的天真、淘气和痴气,这是不容易的。实话实说,我不仅对钱锺书个人,我对全世界所有喜读他作品的人,功莫大焉。”

为人妻为人母,杨绛毕生,同样令人高山仰止。

1997年,被杨绛称为“平生唯一杰作”的爱女钱瑗去世。一年后,钱锺书临终,一眼未合好,杨绛附在他耳边说:“你放心,有我呐!”

如今追思,再坚硬的心灵也会为之触动。

一生相守,是很艰难的历程。做人和治学,是同样费解的题。

作家陈丹燕写过老年的王元化与张可:“当他们相对的时候,他们的眼睛里还是闪烁着活生生的、热烈的爱情。

‘这个长故事里有太多的苦难和坎坷了。’我说。

‘基督教的说法是,人生就是一个苦难的过程。’王元化说。

‘夸张了。’张可说。”

1995年8月,张兆和写下这样的话:

“从文同我相处,这一生,究竟是幸福还是不幸?得不到回答。我不理解他,不完全理解他。后来逐渐有了些理解,但是,真正懂得他的为人,懂得他一生承受的重压,是在整理编选他遗稿的现在。过去不知道的,现在知道了;过去不明白的,现在明白了。”

时至暮年,杨绛在《我们仨》中著言:

“我们这个家,很朴素很单纯。我们与世无求,与人无争,只求相聚在一起,相守在一起,各自做力所能及的事。碰到困难,钟书总和我一同承当,困难就不复困难;还有个阿瑗相伴相助,不论什么苦涩艰辛的事,都能变得甜润。我们稍有一点快乐,也会变得非常快乐。”

经历了人生的百转千回,苦难、误解或是快乐,如今他们一一都走了。

送别杨绛先生

◎徐 泓

5月18日的晚上,听到一个揪心的消息:杨绛先生病情危重,又不让抢救,恐怕难过去了。远在深圳,7天来我多次默默面向北方,为老人家祈祷。

昨天凌晨1:30,杨绛先生走了,一家三口终于在天国团圆。

父亲与杨绛先生的同窗之谊

杨绛先生,在我的父亲口中,始终唤她“季康”。而杨绛先生称呼父亲“献瑜学长”。他们之间有过一段大学的同窗之谊。更巧的是他们的生日相隔一天。父亲是7月16日,杨绛先生是7月17日。杨绛先生和父亲说:“你九十大寿之后,我才知道你的生日和我只差一天。不过年份不同,你庚戌,我辛亥。”

2010年父亲过百岁生日,之前很早就收到了杨绛先生的贺卡:

好一尊老寿星。

多福、多寿、多子、多孙

一家人 和和顺顺无比温馨。

今日寿星百岁生辰

料想贺客盈门

人人喜笑欢欣

我也一片至诚

祝贺您

万福万寿万事如意称心。

1928年,杨绛先生从苏州振华女中,父亲徐献瑜从湖州海岛中学,同时考入设在苏州天赐庄的东吴大学。第一年入学的新生只分文理科。一年的学业修成,杨绛先生是文科第一名,父亲是理科第一名。

1931年“九一八事变”,日本侵略军占领了东北三省。国土沦丧、时局混乱,学潮风涌,东吴大学于此际停课。1932年2月下旬,杨绛先生和父亲、沈福彭、孙令衔、周芬等五人结伴北上,来到北平燕京大学寄读。

在吴学昭的《听杨绛谈往事》一书中,对这段行程有过记述:他们是坐火车到南京,由渡船摆渡过长江,改乘津浦路火车路上走了三天,到北平已经是2月27日。费孝通(父亲的东吴大学、燕京大学双重校友)接站,到燕京大学东门外一家饭馆吃晚饭,饭后踏冰过未名湖,父亲等三个男生住进未名湖北岸的男生宿舍备斋,杨绛先生与周芬住进了未名湖南畔的女生宿舍二院。

杨绛先生在6年前写给我父亲的一封信中感慨:“我们同到燕京借读的五人,如今只剩你我两个了。”

父亲向我讲过五人中的沈福彭先生。他和父亲是湖州同乡,中学时就曾一起结社,把湖州世界书局的新书几乎都看遍了。他1932年毕业于燕京大学理学院化学系,1937年获比利时布鲁塞尔大学医学博士学位,并留校任教。1939年,和在美国留学的父亲同一年,他俩都放弃了国外优越的工作条件,返回祖国。沈福彭先生是山东大学医学院的创始人之一,但1957年在其49岁年富力强的时候,被错划为“右派”,1979年错案才得以彻底纠正。

杨绛先生和父亲回忆更多的是五人中的孙令衔先生,他是钱锺书先生的表弟,后来与杨绛先生的妹妹杨青结为夫妻,和我们家同住在燕东园多年。孙先生1934年获燕京大学理学硕士学位。1937年获美国康奈尔大学哲学博士学位。也是在1939年前后回国任教,是精细有机化工方面的专家。“文革”中不堪凌辱,自杀三次未遂,历经折磨去世。杨绛先生和父亲感叹五人中他俩是幸存者。

我第一次见到钱锺书伉俪

杨绛先生写的书,父亲每本必看。最早的《干校六记》,我就是从父亲那里知道的。他和母亲说:“季康写的,一定要看,文笔太好了。”当时,我还没有把“季康”和杨绛先生对上号。

杨绛先生的《洗澡》1988年先在香港、台湾面世,1989年初三联书店出了样书。我那时已经是中国新闻社的一名记者了。杨绛先生是看在我父亲老同学的面子上,打破了不接受记者采访的惯例,让我完成了对这本书的报道。

第一次见到钱锺书伉俪的情景,我永远难忘。

走进钱宅,只觉满室书香。他们的客厅与书房合二而一了,主要空间都被书柜书桌占据着,两张老式的单人沙发挤在一隅,权且待客。除了书柜,屋里必不可少的还有书桌。一横一竖,两张旧书桌,大的面西,是钱锺书的;小的临窗向南,是杨绛的。

“为什么一大一小不一样呢?”我问。

“他的名气大,当然用大的,我的名气小,只好用小的!“杨绛回答。

钱锺书马上抗议:“这样说好像我在搞大男子主义。是因为我的东西多!”

杨绛笑吟吟地改口:“对,对,他的来往信件比我多,需要用大书桌。”

我看到钱先生的案头确实堆满信札和文稿。他坐在桌旁,举着毛笔告诉我:“每天要回数封信,都是叩头道歉,谢绝来访。”

两位老人待客热情,毫无架子。那天我落座不久,钱锺书先生就很周到地提醒杨绛:“人家报道了你,让你笔下扬名,笔下超生,该贿赂一下,送人一本《洗澡》呀!”杨绛先生赶忙快步走进里屋,取书、题字,然后交到我的手里:“这是我送的第一本书。”

听两位老人谈话,妙语清言,议论风生,真是一种享受。尤其那逸兴遄飞的淘气话儿,时不时地似珠玉般涌出,令人忍俊不禁。他们的幽默与众不同,有一股通达世情又超然物外的味道,使人仿佛置身于一个智慧世界里。

我告诉钱锺书先生,不少人看过《干校六记》都觉得杨绛先生是一个非常可爱的人。钱先生在厚厚的眼镜片里闪动着狡狯的目光:“可爱与否,要由她的老公来说。”

话题不知怎么转到中西文化比较,那段时间正以此为时髦,许多人赶浪头似地大谈“比较”。

钱锺书先生憎恶这种学风,他忿忿然起来:“有些人连中文、西文都不懂,谈得上什么比较?戈培尔说过,有人和我谈文化,我就拔出手枪来。现在要是有人和我谈中西文化比较,如果我有手枪的话,我也一定拔出来!”

在一旁的杨绛先生,马上伶俐地从书桌上的笔筒里抽出一把锋利的裁纸刀,塞进他的手里:“没有手枪,用这个也行。”

两位年已耄耋的老人,思想和应答的机敏,竟如年轻人一般。

父母亲从此和他们有了联系。通过我的信互相传递着问候。

钱锺书先生的签名很独特,三个字合一。他用毛笔写,杨绛先生用钢笔写,一手娟秀、柔中有刚的小字。

1990年我的母亲病逝。这以后,杨绛先生还时有信函问候父亲,7月酷夏,她在信中说:“请问候你爸爸,天气闷热,希望他善自珍摄,你自己也保重.”。

两位百岁老人的世纪友谊

1998年钱锺书先生病逝。2003年杨绛先生出版了《我们仨》。

这本书刚一面世,父亲就催着我们马上买回来。这本书在他手里停留的时间很长,经常不忍卒读,长长叹气。反复看完以后,他让我们收起来,此后再也不去翻动。

2009年以后,杨绛先生和我父亲开始通信往来,她给父亲寄来几张自己的照片,信中一一注明这是那一年拍摄的。其中1997年的一张照片,背后写着几行字:“1997年一月在三里河南沙沟寓所,钱锺书在医院里,1998年12月去世(北京医院),女儿在西山脚下医院里1997年3月去世。1996年11月我方知她病情。学校、医院和女婿都一直瞒得紧腾腾,我以为她的病一定会好,到病危时方才告诉我,但我还是很镇静。”

父亲反复看,喃喃自语:“季康啊,季康。”

2010年7月16日,父亲百岁生日。

第二天,7月17日是杨绛先生的生日,父亲特意打电话问候。两位老人因耳朵都已不大灵光,没有多谈,但从父亲的第一句问候:“季康,你好勿啦”两人就开始用吴侬软语交谈。

三天以后,父亲因肺炎高烧住院,三个月以后,10月23日父亲病逝。所以,这是父亲生前打过的最后一个电话。

父亲去世后,我和杨绛先生通过几次电话,一直想和妹妹们去看看她。她都以“见到你们会难过的”婉拒了。

她在电话中说:“1933年同到燕京大学借读的5个人,只剩下我一个人了。”

如今,杨绛先生也走了。

(作者系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