来源:人民文学
时间:2025-04-09
朱铁军,一九七九年出生,吉林省长春市人。一九九八年开始发表作品,有中短篇小说见于各文学期刊。出版有长篇小说《下一秒》《心理师》,中短篇小说集《木偶戏》《永夜》等,著有影视剧本多部,编著图书二十余部。现居深圳。
观背青鳉(节选)
朱铁军
人民文学 2025年04期
水草泥淘了四遍,水还黑。上网一查,原来不能洗,洗大劲了还会粉化。趴地矮珍珠整了六片儿,铺底,做前景草坪;中景用小水兰和象耳草,配九块青龙石,色儿好看,青黑里夹着白线,有远古金属的质感;沉木两大一小,搁细碳线绑上火焰莫丝,造景观树;后景就粗暴点,插几丛细叶铁皇冠,基本齐活儿。吴琮这把开的是一口“八零”缸,金晶五线超白玻璃,德国瓦克胶,严丝合缝,边角一点都不漏胶。唯一没整好的是过滤,定做时犯糊涂,选了背滤,活活占掉十五厘米的位置。
韩春芳瞅着满地的快递盒子直皱眉,这得花多少钱?吴琮说,不到两百。韩春芳啧啧两声,那也不少。鼓捣这玩意干啥,闲的呀?吴琮说,可不嘛,就是闲的。韩春芳说,那些个破石头也得花钱哪?上河套捡几个不行吗?吴琮说,你去捡几个试试?都能捡着,商家咋挣钱哪?韩春芳一撇嘴,这又是啥玩意?
吴琮刚铺好水草泥,如数家珍地介绍,这俩,手撕羊绒棉、网格过滤棉,软乎的负责过滤粪便和残渣,硬的拦截杂物大颗粒;这仨,陶瓷环、小方砖、中空石英球,一格里放一堆,培养硝化细菌的,相当于它们的住房知道不?等硝化细菌生出来,嘎嘎净化水质;这个,底吸式潜水泵,负责吸水,从右边吸进来,经过棉啊环啊砖啊球啊啥的,把水过滤干净了,打左边再流出来,反复这么一循环,鱼缸里的水就干净了。
韩春芳说,费这个劲。吴琮说,费啥劲哪,这套设备安排上,我告诉你,一年不带换水的。韩春芳说,那不还有个小缸吗?对付玩儿呗,这么大个玩意儿,多占地方。吴琮说,来来,老太太,你往这儿瞅,五条棱,看着没?这叫金晶五线超白缸,透光率能达到百分之九十以上,低铁、高透,贼铮亮,跟空气似的。原来那小缸啥破玩意儿,乌了巴秃的,角度找不对,看鱼都是弯弯的。韩春芳懒得再和儿子扯皮,他心里憋屈,乐意玩儿就玩儿吧。眼不见为净,她在橱柜缝里掏出俩塑料袋,问吴琮,我上趟早市,下晚儿炖豆角呗,再拌个凉菜?吴琮嗯了一声,没多言语。
他现在对吃啥没追求,茄子豆角,土豆黄瓜,也就那几样儿。以前和绫蓝没离的时候,他还能挑挑嘴,现在和老妈俩过,买粮买菜都还是韩春芳拿钱,他多少有点儿啃老的意思。韩春芳每月有三千一的退休金,在县城,光是吃喝也算够了。想到开这套新缸花了一千多,吴琮心里还是有点儿愧疚。去年,在二小门口他开了个小店,卖文具,也卖奶茶、烤肠、小零嘴儿,一直半死不活。他受不住小店困身子,雇了个小姑娘,每月刨了房租、人工,好的时候能剩点,不好的时候也就打个平。细算下来,他好像还没有韩春芳挣得多。
离婚以后,吴琮就没啥心气儿了,当初老爸留给他的洗浴中心,早就不姓吴了,曾经成宿一起耍钱的狐朋狗友,也都四散没了影儿。他现在时常用孙大勇的话安慰自己,赌博输得倾家荡产的,有的是,他吴琮能光溜儿地上岸,没欠啥饥荒,就算浪子回头了。也是,人生草草,起伏跌宕都是命中注定。赵瞎子早就给他算过,他命薄,经不起富贵,来啥都留不住,买卖、媳妇儿,甚至工作,都够呛。天命昭昭,还有啥好扑腾的,屁大点儿个县城,买三块钱瓜子儿,边走边嗑,走完一圈儿,还能剩一块钱的,扑腾出花儿来也就这样。
听说绫蓝最近和徐方友处上了,徐老三是她中学同学,以前也耍钱,有一回输得把车都押那儿了,这几年倒腾化肥,是挣了点儿钱,也没比吴琮出息到哪儿去。绫蓝若不是不知情,那就指定是瞎,净图希徐方友那张脸了。
矮珍珠嵌在铁丝网上,用塑料头小镊子一根根拔下,再小心栽进水草泥里。力度很重要,捏重了,容易掐坏,插浅了,注水后得漂起来。六片儿,七百多棵,种了四个多小时,吴琮腰酸背疼,但成就感拉满了。有个纪录片,讲在故宫修文物,比他这细多了,玩儿草缸,没点儿匠人精神不行。折腾到下午三点,废寝忘食,韩春芳睡了两悠,他还在整。码好滤材,架上水草灯,全光谱的,模拟自然光,注水,开过滤,终于妥了。
四点半,准时开饭,油豆角熬土豆,绿豆芽拌干豆腐。吴琮一乐,预判成真,“四豆大会”,韩春芳的样板菜。吴琮他爸还在的时候,老两口儿就只吃两顿,早饭和下晚饭,没有午饭环节。韩春芳说,你去查查,中国人自古就两顿,没有午饭一说。吴琮说,净瞎扯,你听谁说的?韩春芳说,博士大呲花啊,你没关注吗?就咱县里的,老有才华了。吴琮说,哎妈呀,可真能整,你知道他以前干啥的不?韩春芳说,过去老畜牧站的嘛,咋不知道呢。吴琮说,对呗,过去劁猪,现在忽悠老太太,他算哪伙儿的博士啊?韩春芳说,高手都搁民间呢,你知道啥呀。吴琮说,自古两顿,说的是穷人,吃不起。但凡吃得起的,春秋时就有整三顿的。韩春芳说,那不还是的吗,夏冬时就又改两顿了。吴琮抓头发倒吸口凉气,极力把血压稳住。
这几年,做视频的越来越多了,牛鬼蛇神,跳马蹿猴,啥人都能当博主。说的话也是胡诌八扯,有时候甚至形同诈骗。今年刚开春那会儿,韩春芳听大呲花直播时说,普贤菩萨后天过生日。韩春芳会使百度,查了,大呲花说得对,果然渊博。而且,她竟和普贤菩萨同一天生日。这两年,她有点儿信佛,感觉以前拜的狐仙不太好使,况且那个出马的,就是她过去插队的杨树沟农民,有没有道行不说,看一回事儿还挺贵。菩萨行啊,放放生,攒功德,买二斤麦穗子鱼,花点儿小钱儿,积来生厚福,划算。普通的菩萨就不说啥了,普贤菩萨和她这么有缘,必须安排。
起初,韩春芳想整锦鲤,找了半天,没找着哪儿有卖的。后来又听大呲花说,普贤菩萨的坐骑是一头六牙白象,她就琢磨可以往上贴贴,狠狠心,买只大白鹅。和同道们一商量,极具慧根的孙大勇他妈灵光一闪,说,整啥白鹅呀,咱整象拔蚌!众老太太听了,纷纷表示这个放生物儿选的,绝对牛,无论形状、名称,都嘎嘎对得上!她们都是长在红旗下、走在春风里的一代,敢想又敢干,一散会,几个老太太就专程坐火车,跑到了长春市里,翻遍了海鲜酒楼,终于一人买回一只,活的。老太太们组着团儿,虔诚地将象拔蚌放生在县城边上的饮马河里。为这事儿,吴琮咬牙切齿了半年,动不动问他妈,那玩意儿你吃过吗?韩春芳说,没吃过。吴琮说,你敢给我买一只尝尝吗?韩春芳说,天还没黑呢,你咋就开始做梦了呢?
说到饮马河,孙大勇算是摸透了。哪个湾最近出鱼,哪条汊子被人电过,哪骨碌水深水浅,他都了如指掌。也是这两年,他迷上了钓鱼。起初孙大勇没当回事儿,他有点经验,小时候用绫蓝她爸的竿钓过泥鳅,钩子挂蚯蚓,铅坠到底,看漂提竿,很简单。没想到,现在所谓的台钓法复杂了,得先打窝,聚鱼,然后调漂,调四钓二,调五钓三,调灵调钝都有讲究,不同漂相,鱼口不同。蚯蚓已经不咋好使了,尤其在饮马河里,要么没口,要么小鱼闹窝,不胜其烦。
现在钓鱼都用商品饵,牌子多,各有千秋。有按水域分的,什么湖库版、野战版、黑坑版;有按鱼种和口味分的,加螺粉的鲤鱼饵、加甜香的鲫鱼饵、加酸腐的鲢鳙饵。饵料按制作状态,可做搓饵、拉丝饵、散炮,讲究入水后的雾化速度、附钩性。竿子按长短,有三米六的、四米五的、五米四的、六米三的、七米二的和更长的;按结构,有并继竿和拔节竿;按调性,有偏软的和偏硬的,前者手感好,后者腰力强。另外线、漂、铅、钩、八字环、太空豆等线组配件,型号就更多了……
自己钓不着鱼,旁边钓友频频中鱼的时候,往往都在装备上找原因,孙大勇就是从不断升级装备开始“中毒”的。据孙大勇他妈说,光是鱼竿,他就得有二十多根,加上乱七八糟的其他钓具,堆起来能有一满柜子。这个败家玩意儿,她找人问过,就保守估计,他那些东西也得上万块钱。孙大勇他妈省吃俭用,一把岁数了,还得帮他看店,那个开在老市场把头的日杂店,靠卖点儿锅碗瓢盆、味精大酱,挣个仨瓜俩枣,都让这倒霉儿子换成鱼食儿扔饮马河里了。
另外,孙大勇他妈信佛,她矻矻在那儿放生,她儿子咔咔杀生,娘儿俩等于不共戴天。有一阵,孙大勇他妈动不动就做同一个梦,有个豁嘴老和尚,定点儿来她梦里,每回都把脸伸到她面前,用食指翻着兔唇,委屈地控诉:你瞅你儿子给我钩的啊,呜呜呜。为这事儿,他妈没少骂他。可是骂也没用,一眼瞅不住,他就奔河套去了。
孙大勇有几把挺贵的好竿儿,不敢往家带,都藏在吴琮的小店里。他老想拉吴琮入坑,说,姐夫,你就跟我去,我保准儿让你不空军。吴琮说,我可不去,晒得直冒油,一坐坐一天,有啥意思。孙大勇说,哎呀,你去一回就得上瘾,信不?吴琮说,可别的,上瘾的事儿,我再不敢了。孙大勇说,又不是耍钱,你怕啥呀。
吴琮一听耍钱,脸儿就要拉拉。孙大勇也不傻,立马遮掩,我没别的意思姐夫,玩儿呗,闲着干啥。吴琮说,你表姐,咋样最近?孙大勇说,她呀,上班下班,扎针儿抽血,就那样呗。吴琮说,和那个徐老三呢?孙大勇支吾说,那,那不太知道。吴琮见他有点躲闪,就乐,说,我都不尴尬,你回避个屁呀,我和绫蓝离归离,关心一下子咋的了?
孙大勇嘴一撇,说,那我就告诉你吧,进展贼猛烈啊,你要是有心复合,得想点儿招儿了!吴琮嘴角一抖,没接他话。孙大勇说,反正姐夫这一块儿领域,我就认你,谁也不好使。吴琮说,你一个破表弟,你说不好使,能咋的啊?孙大勇说,确实,话语权这一块儿,略带些许虚弱。吴琮说,你能不能正经说话,这组合,不别嘴吗?孙大勇正色道,要不,咱俩干他吧!找个下黑儿,堵他,往死削一顿,让他赶紧撒手。吴琮说,你可拉倒吧,净冒虎嗑儿,钓你的鱼去吧。
二
新缸运转了四天,水清如镜,吴琮用试纸测了一下,硬度、硝酸盐、氯含量、碳酸盐、酸碱值都特别健康。他又加了两瓶盖硝化细菌液,奶白色的活菌液云雾般在水体中弥散,宛如仙宫。有人说这玩意儿是智商税,不用加也能自动生成,吴琮觉得聊胜于无,加点儿心里踏实。
一口新缸,就像一个星球,起初,地是空虚混沌,渊面黑暗,他以造物者之姿,细腻严谨地设计、发明和建构它,他说要有光,又以泥铺底,将天地分开,摆入木石,种下植被。如此到了第五日,鱼也到了。先前选鱼,颇费了些心思。草缸不能养金鱼,也不适合龙鱼、虎头鲨、图丽鱼等掠食性鱼类。他还喜欢斗鱼,又只能单养,这么大的缸体也不可能只养一条。选来选去,只有小型鱼比较理想,但吴琮又不太喜欢,后来看了几段视频,定下黑尾大勾。这种来自圣弗朗西斯科河流域的脂鲤科小鱼,通体银灰色,但从它腹鳍的后部延伸到尾鳍尖,悬有一条黑线,故而得名。另外,它们喜欢扎堆儿,号称淡水观赏鱼里的群游之王。
吴琮买了二十条,打开泡沫箱,冰袋虽然化尽,但尚有凉感,从山东发来,一条没死。他小心翼翼地将鱼连同原水一起倒入盆子,把氧气泵换了小号气石,先给远道而来的鱼打氧。然后滴入两滴亚甲基蓝,检疫消毒,将养殖场原水中的有害病菌先消灭一遍。接下来便要过温过水,当原场水和缸内水温一致时,才能放鱼。
等消毒的时候,吴琮发现氧气泵的塑料管内壁已积满了水锈,这还是以前玩儿那个小缸时剩下的。新华书店后身儿,有一趟儿花鸟鱼市,他便起身打算去买一根。但那儿是他挺不愿意去的地方,绫蓝上班的铁北医院就在旁边。他俩的姻缘好短,从认识到离婚,也不过一年半的时间。而他回到县城,竟已五年多了。
当初他回来,韩春芳向所有人撒了谎,说儿子在深圳赚够了钱,厌倦了大城市繁忙的节奏,她老头儿走了,儿子要回来养她的老。吴琮也默认了这种说辞,并守口如瓶,包括绫蓝他也没说。县城太小了,容不下任何失败的故事,但凡他敢吐露两句真话,就能蔓延和演化出几千字的剧本。
他为那家厂子工作了十二年,一直在压力最大的中层岗位上,三十九岁时,即将人到中年,被无情地解聘了。大学毕业后他便南下到深圳,近二十年的南方生活,已经完全习惯,他没有厌倦。但想换个公司重来,他这个岁数,基本是死路一条。他不是没见过中年高层被裁员后开网约车的,这种故事比比皆是到连视频号都懒得再做。他面子薄,断难降低身份,回到东北县城,反而成为一种可以隐瞒与逃避的体面。
多年前县城南扩,遗留下来的北片老城区,就像一口被人遗忘后置于一隅的老式摆钟,经过这么久的岁月侵蚀,虽然与时代格格不入,但依然按照古早的轨迹计数着时刻。花鸟鱼市旁边那家英红冷面馆还在,就连门口那只相貌憨厚的小石狮子,也还蹲在原地,小狮子旁竖着菜牌,他读小学时卖一块五一碗的朝鲜冷面,现在也仅仅涨到八块钱。
吴琮的县城,就是以这样的面貌重新接纳他的。他接管父亲留下的浴池,以县城之子的身份住下来,找回一些昔日的同学和玩伴,都是小初高时几乎没啥交集的。大伙凑到一起,除了喝酒,就是吹牛,绝大部分的交流和交际,都没有任何营养可言。很快,这种落差感和空虚,就让他染上了耍钱。
浴池还在吴琮名下的时候,他通过孙大勇,认识了他表姐绫蓝。绫蓝离过一次,没孩子。但是在县城,绫蓝是正常的,他反而不是。快四十的男人,从没结过婚,也没有对象,指定是有点儿啥毛病。他没有毛病,只是想单身,但县城不会接受这种诡异而可疑的理由。他用解聘补偿金买了套房,与绫蓝领了证,因为绫蓝说,你要是想玩儿我,我可不干。他说,先谈谈恋爱,行不?绫蓝说,谈恋爱你扒我衣裳?他无话可说。绫蓝说,再讲话儿了,你多大了,不想有后了?他本想回答,的确曾想丁克的,但也只能咽下去。有时候,破掉一两种坚持,也就是朝夕之事,环境不允许,想坚持啥都白搭。
吴琮像做贼似的,边瞄着铁北医院,边准备快买快撤。县城太小了,遇上熟人的概率贼高,离婚后他碰到绫蓝好几回,尴尬的一方总是他。他时常想起离婚签字那天,绫蓝失望的眼神。吴琮以为她会骂他,或者摔盆砸碗,最起码也要哭一场。但是都没有,绫蓝只是空洞地望着地砖,冷冷地说,快把字签了。这个“快”字伤害了他。他感觉自己像一块抹布,还是刚按死蟑螂的那种,令人硌硬。你急啥?吴琮说,好聚好散不行吗?绫蓝说,就是和你好散呢,我没作没闹吧?吴琮垂着头,决心放下面子似的,嘟囔了句,我以后……
别说!绫蓝截然打断他,别往下说,行吗?这话我听过太多遍了,从小就听。我告诉过你吧,我爸就耍钱,只要是沾赌的,他没一样儿不整的。下岗买断的钱输没了,房子输没了,连那辆老破自行车都输了。每次输完,跟我妈都是这句。国家为啥打击黄赌毒啊,这三样儿,沾一个就完,没有能回头的。我不想等到你像我爸似的,拿菜刀砍房门,逼我妈拿钱的时候再离。
吴琮说,我哪能干那事儿啊!我是那样的人吗?绫蓝说,我爸原来还是厂子里的劳模呢,年年发印着先进工作者的白背心儿,大伙都说他老实,见人总是笑么呵儿的,没脾气,认干,顾家。结果呢?一沾上耍钱,老实人也不再是人了。你差啥了?存款输没了,洗浴店输没了,就剩这房子,我也不知道现在还是不是你的。吴琮说,房子在。这是给你的,我不可能动。绫蓝说,无所谓了。签了吧,我啥也不要。当初找你,也没图你啥。但是耍钱这条不行,我怕够了。童年阴影,你懂不?
吴琮无话可说,加了一条,房子归绫蓝,签了字。绫蓝不要,吴琮说,你要吧,放我这儿,早晚也是没。此后,他连石头剪子布都没玩儿过。当时,他为他善意的自贬而有点儿感动,可绫蓝啥也没说,也没再拒绝。这婚,也就算没了。吴琮临出门时,绫蓝盯着地面,只说了一句,那块地砖,裂了半拉月了,让你整整,你到底也没整。
吴琮记得,绫蓝是说过几次。可惜那时候心里烦,过耳就忘了。那个秋天,他甚至把买冬储大白菜的钱都输掉了。绫蓝不会腌酸菜,但很喜欢吃。他俩结婚头一年,韩春芳帮他们腌了一大缸。那口老缸有年头了,还是吴琮他爸年轻时置办的,厚实,贼沉,他和孙大勇俩人抬都挺费劲。老缸有一米多高,搁在韩春芳住的平房院里,夏天空着,冬天当户外冰箱使,放点冻肉、冻饺子、冻豆角、黏豆包啥的。有一年夏天忘了盖盖儿,雨水落进去,积了个把月,缸壁长满了绿苔。吴琮去淘水,发现里面竟生出鱼来。像大头针样儿的小鱼,一蹿一蹿的,不知啥品种。
吴琮他爸说,那是天上来的鱼,鱼卵裹在雨滴里,落哪儿,就在哪儿生了。也许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,吴琮喜欢上养点儿水里的东西。他用老吴教他的方法,煮个鸡蛋,将蛋白吃了,蛋黄抠下来,放窗台上晒,晒到没有水分,一捻就成粉末那种,用来喂那些“小钉子”。喂了一阵,小鱼像半个指甲盖那么长了,他又去水坑里捞水蚤,一种红色的枝角目浮游生物,鱼最爱吃。眼见着“小钉子”们长到一指节大小,马上就能看出到底是啥品种了,一个落完霜的清晨,吴琮发现它们全都死了。他很伤心。但是老吴说没事儿,它们多着呢,在这儿死了,在别处还能活着。
望着铁北医院,吴琮想起这一幕幕,电影似的,叙事跳跃,台词伤心,情节动人,像个悲剧。他所担忧的事并未出现,绫蓝不会无缘无故地站在医院门口,在阳光底下心碎地看着他,或者漠然地装作没看见。离婚后的次年冬天,韩春芳又腌好了一缸酸菜,让吴琮给绫蓝送去,吴琮去了,但绫蓝没有住在那间房子里。他明白她的不安。他想开门进去,换掉那块地砖,但又觉得没有意义了。
三
前几天,吴琮买了一百只黑壳虾,去掉运输途中损耗的、入缸后不适应的,咋也能剩个五六十。可他眼瞅着虾越来越少,还没有尸体,不过几天工夫,青龙石缝里也找不见了。后来他在鱼缸旁边蹲守了俩小时,终于破了案。他这帮黑尾大勾,根本不咋群游,反而挺爱群殴,一只虾被群啄一遍,就剩壳了。他上网去查,有鱼友说,黑尾大勾在草缸里不咋爱群游,障碍物太多。有的说,但也不绝对,水体够大也行。许多追求群游的玩家,都用溪流缸养黑尾大勾。吴琮不喜欢溪流缸,那风格太孤清了,砂石底,搭几片页岩,再杵几根枯枝沉木,有种苦兮兮的感觉。
但是草缸着实难伺候,开缸才三十多天,趴地矮珍珠就黄了。起初查资料,吴琮认为它是阴性水草,就减少了光照时间,结果灯开少了,反而黄得更快了。网上的经验分享五花八门,有说要加二氧化碳的,有说不用加的。再查,又发现他那些好像不是趴地矮珍珠,更像迷你矮珍珠。这哥儿俩长得极像,但不是一回事儿,性格也有不小的差异。信息纷杂,使人蒙圈,折腾了几个来回,是啥珍珠已经不重要了,珍珠们团灭了。
一拨刚绝,一拨又起,黑尾大勾得少食多餐,经常喂食,水中氨氮高了,褐藻和绿藻又长起来了。吴琮先是买了除藻剂,每天严格按剂量投放,投了一周,一瓶用尽,藻没见少,水体指数却紊乱了。没办法,他又买了刮藻刀,像个泥瓦匠似的,每隔两天刮一遍。刮完是干净了,累得胳膊酸不说,活儿开始没完没了了。韩春芳就笑话他,你照照镜子,成天胡子拉碴的,倒是刮刮你自己啊。急则思变,吴琮又一顿查资料,都说草缸必备黑壳虾,生物除藻贼厉害。买回来一试,效果的确非凡。可惜清福还没享受两天半,虾又被鱼吃光了。
孙大勇打来电话时,吴琮正亲眼看见一只黑壳虾被攻击至死。他没好气地说,啥事儿,说!钓鱼,不去。孙大勇说,你瞅瞅外头,大雨下得哇哇的。这两天丰满水电站还泄洪,饮马河发大水,钓不了啦。吴琮说,那要干啥?孙大勇说,来我店里泡茶啊,有人送我一套工夫茶具,那小破杯子,比咱东北酒盅都小,我不会整啊。你不是半拉广东人吗?你给咱泡一泡呗。吴琮说,泡啥茶,闲的啊?孙大勇乐了,说,别人说这话行,你能说吗,姐夫?你成天在家鼓捣鱼缸,我妈那帮老太太都议论你了。吴琮说,议论我啥了?孙大勇说,面谈相告。
吴琮对老太太们的议论其实没啥兴趣,她们如同一个地下帮派,类似梅长苏的琅琊阁,专门搜罗县城八卦,凡是能和她们沾边儿的人,都在长期观察之列。比如孙大勇,他的朝鲜族媳妇儿崔顺花,和她大姐做边贸生意好多年了,长期以来,她要么在韩国,要么在长春或者延吉,基本不回家,也不往家拿钱。虽然这样,俩人也没离婚。孙大勇的状态,按年轻人的说法叫“形婚”,按老太太的术语叫“守活寡”。这些事儿,韩春芳早就向吴琮宣传过了,甚至个中细节,比孙大勇自己对吴琮说的还饱满。
雨下得很大,几乎形成水幕,县城没有网约车,出租车也不多,吴琮站在门洞口,像惆怅的孙悟空。原本他有辆雷克萨斯,卖了,否则也开不起小店,营生也就断了。这两年他发现,在县城活下来的难度,比大城市低多了。若是还留在深圳,他现在也许只能租辆电动车,蒙着面,去送外卖。以前他有个供应商,叫老孟,最早在华强北攒机装电脑,后来开公司,做中间商,还卖电脑,再后来网购兴起,老孟便没了生意。公司硬撑了两年半,老孟负债十来万。公司没了,老孟四十出头,没别的技能,只能卖保险,又硬撑了一年多,负债二十多万。那时候,老孟就魔怔了,小钱不想赚,整天想干大的,终于落入一个“退休中将”的骗局,跟仨老头干所谓的大宗贸易,动辄百亿项目。
完犊子啦,孙大勇吱溜整了一口工夫茶,说,你这哥们儿要废了呀。吴琮说,你看,连你都听出来了。孙大勇说,啥叫连啊,这点儿智慧我都没有吗?你讲故事就讲故事,别老埋汰我呀。吴琮说,小心眼儿了你,那就是个副词。孙大勇说,哎!少扯嗷,姐夫。那是助词。他边说,边用两根手指敲着桌面,我告诉你,语言这一块儿,就我的功底,那是相当可以。快说,老孟后来咋的了?吴琮说,老惨了,透支信用卡,薅网贷,借遍亲戚朋友,投了八十万。孙大勇一咧嘴,哎呀我去!吴琮说,后来饭都吃不上,还不死心呢,晚上偷摸儿地送外卖,蒙面。白天继续西装小皮鞋,找投资,说他们的项目是要搁远洋巨轮,把大宗白糖运到乌克兰去。
孙大勇说,他到底图希啥呀?深圳就那么好吗?要搁我,早跑了。吴琮闻了闻壶盖,茶味已没了。我也不知道,吴琮说,这玩意儿很难理解。老孟投三十多万那前儿,自己也感觉到不对,可还是想方设法又?了五十。那时候他老说,搏一搏,单车变摩托。孙大勇说,我理解了,就和耍钱一样,输五十押一百,输一百押五百,老想着连本带利,一把全整回来。吴琮撇了撇嘴,说,差不多吧。孙大勇心挺细,知道又触到吴琮的短处,就说,哎呀姐夫,你别老怀旧,有啥的呀,不都过去了吗?吴琮将茶换掉,说,你这啥功底啊,怀旧能用到这儿吗?孙大勇哈哈大笑,说,视角问题,你吧,有心结,一唠这一块儿,你老代入,整得我都不会了。吴琮说,你说的也对,都过去了。赶明儿个,我也开个号,干直播,反赌反诈,现身说法,好使不?孙大勇说,必须的,太好使了,到时候我给你刷飞机!
俩人正唠着,外头进来三个人,吴琮抬头一看,两个不认识,其中一个,瞅着像博士大呲花。孙大勇嗷唠一嗓子,妈呀,大呲花老师?吴琮再一看,确实是他,没了滤镜,脸大了一圈儿,皮肤黑了不老少,满脸老褶子。大呲花嘻嘻一笑,说,你要给谁刷飞机?给我也刷一个呗。孙大勇有点激动,连忙给他们让座,问另外俩人,你们咋还把我偶像带来了呢?矮个子说,大老师是我家邻居,新搬来的。下雨天儿,没啥事儿,来你这儿喝茶,扯会儿犊子嘛。孙大勇逐一介绍,这是他两个钓友,高个儿的叫李红旗,矮个儿的叫王胜利。吴琮一听,乐了,整挺好啊,大勇摇红旗,胜利放呲花,战斗组合啊。
三人听了,都哈哈大笑,只有大呲花面无表情,问,这位小老弟是?孙大勇说,这我表姐夫,老吴,“海归”。大呲花说,哦,哪个国家归来的?孙大勇说,深圳!李红旗说,啥?那也没出国啊。孙大勇说,是不是海边儿吧,大湾区嘛,转圈儿都是海。王胜利说,哎妈,你可真能联系。大呲花说,大勇行啊,挺有才。孙大勇说,必须的。咋说我也是大呲花老师五级灯牌的铁粉儿,口才这一块儿的,耳濡目染了。
时近晌午,人一多,喝茶就变成了喝酒,孙大勇去隔壁熏酱店整了猪头肉、鸡爪、卤豆腐、水煮毛豆啥的,又去对面小铺买了两瓶德惠大曲,就在后屋小仓房里支巴开了。论喝酒,吴琮挺有量,以前在深圳,陪客户,陪工人,早练出来了。几轮下来,王胜利首先失败,钻了桌子。孙大勇又去对面搬回来一箱大乌苏,顺利地放倒了自己和李红旗。大呲花靠着频频撒尿,倒是没倒下,但是舌头也不大利索了。
你行啊小吴,大呲花打了个酒嗝,说,有我二十年前的气势。吴琮说,你有六十没?大呲花说,六十有二。像我这岁数,还是在县城做主播的,没有对手。吴琮说,可不嘛,你就是咱们县顶流,我妈都是你粉丝。大呲花说,哦,那令堂打过赏没?吴琮一愣,这老头还挺直白,他老实回话说,应该没有,她可抠了。大呲花一挥手,没事儿,二八法则,多数都是捧人场的,也很重要哦!吴琮说,那二的呢?打赏多不?大呲花微微一笑,竖起食指,说,每个月,能对付个万八儿的吧。吴琮说,多少?一万哪?大呲花说,不少了爷们儿,要多少是多啊。吴琮说,太不少了啊。大呲花说,你是外头回来的人,这你还不懂吗?时代变了呀,这年头,啥都得付费,我这也是知识付费呀。吴琮说,我没看过你直播,你都讲点儿啥呀?大呲花说,主要是信仰这一块儿。吴琮说,宗教啊?大呲花说,哎呀爷们儿,这么的,你打开手机,搜我,点个关注,看看视频,我俩再对话。
吴琮好奇地找到他的账号,点开以往作品集。其中置顶的一条,播放量有一万五,大呲花捋着山羊胡子,手拿折扇,滤镜把他修得有些慈眉善目,背景音乐是首古琴曲子。大呲花缓慢地说,上求天道,下化众生,自利利他,乃无边智慧。啥意思呢?就说呀,如果你自认是下九流,那你就是下九流,没救了,自己都看不起自己,能有何福报呢?但是,如果你有一种向上的心态,那你全部的细胞、心念、磁场,都会随之上升,达到更高层次的大造化。你就可以先利益到自己,再去利益到周围的所有人,你的配偶、子女、兄弟、姊妹……吴琮没看完,就问,咋没有父母和朋友呢?大呲花啧了一声,说,细腻呀爷们儿,你挺有慧根哪。先点个关注。
吴琮点了关注,大呲花又让他再加个粉丝团。吴琮一看,加团要充一块钱。大呲花说,研究啥呢,一块钱儿。吴琮笑了笑,如他所愿。大呲花这才说,用户画像,知道不?大数据都给算得明白儿的了,我的粉丝,以老年群体为主,哪有啥父母了。吴琮点了点头,说,科技的力量啊。大呲花说,录视频不挣钱,主要靠直播,真知识,大智慧,都在直播里,每天下晚儿七点半,你也可以来。我也卖货,能量石,转运,消灾解厄,改变磁场。吴琮看了看大呲花的商店橱窗,最便宜的能量石手串卖九十九,韩春芳有块儿一样的。
吴琮说,哎,大老师,你这条视频的背景音乐,是个啥曲子?大呲花说,古琴曲。吴琮说,叫啥名呢?大呲花说,没名儿。就古琴呗。吴琮说,这是《鸥鹭忘机》。大呲花说,啥鸡?吴琮说,讲的是个至言去言、至为无为的事儿。大呲花说,咋翻译的呢?吴琮说,你先喝一个。大呲花?了一杯。吴琮说,就是说啊,最好的话,就是不说话,最好的行为,就是清静无为。人要是有了坏心眼儿,就没法和鸟们一起玩儿了。大呲花又?了一杯,饶有兴味地看着吴琮,说,爷们儿,你有两下子,咱俩研究研究,你给我写文案,咋样?不白写,我雇你。吴琮说,你再喝仨,完了我俩再对话。
雨还在下,县城的排水系统一直挺好,多年来很少内涝,水流哗哗地淌进窨井,发出空明的声音。吴琮站在日杂铺门口,抽了根烟,抬眼看去,街道两旁全是门市店面,无一例外。在县城,大家都没啥好干的,就纷纷想着做点儿买卖。甭管大小,都算是个营生。他的小店离这儿不远,勉强能望见一个角,在雨里影影绰绰的,像雾一样。回过身再看,四个人都栽歪着,吴琮走到大呲花上方,掏出手机,对着他全方位录了一圈,并配音说,妈,看看,你的偶像,博士,老有才华了。但喝多了也吐,哇哇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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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本文为节选,完整作品请阅读《人民文学》2025年04期)